《词品》札记

跑堂

   履斋赠妓词

   吴履斋有赠建宁妓女贺新郎词，集中不载，见于小说，今录于此。“可意人如玉。小帘栊，轻匀淡伫，道家装束。长恨春归无寻处，全在波明黛绿。看冶叶倡条非俗。比似江梅清有韵，更临风对月斜依竹。看不足，咏不足。曲屏半掩青山簇。正轻寒，夜永花睡，半欹残烛。缥渺九霞光里梦，香在衣裳剩馥。又只恐铜壶声促。试问送人归去后，对一奁花影垂金粟。肠易断，恨难续。”

   【案】“对一奁花影垂金粟”，颇形象。

跑堂

   向丰之

   向丰之，号乐斋，有如梦令一词云：“谁伴明窗独坐，我和影儿两个。灯尽欲眠时，影也把人抛躲。无那，无那，好个凄惶的我。”词似俚而意深，亦佳作也。

   【案】如散曲小调，三、四句可读，馀皆下品。

跑堂

   毛幵

   毛幵小词一卷，惟予家有之。其满江红云：“泼火初收，秋千外，轻烟漠漠。春渐远、绿杨芳草，燕飞池阁。已著单衣寒食后，夜来还是东风恶。对空山寂寂杜鹃啼，梨花落。伤别恨，闲情作，十载事，惊如昨。向花前月下，共谁行乐。飞盖低迷南苑路，湔裙怅望东城约。但老来憔悴惜春心，年年觉。”此作亦佳，聊记于此。

   【案】娓娓道来，起伏有致。

跑堂

   蓦山溪

   葛鲁卿有蓦山溪一曲，咏天穿节郊射也。宋以前，以正月二十三日为天穿节。相传云：女娲氏以是日补天，俗以煎饼置屋上，名曰补天穿。今其俗废久矣。词云：“春风野外，卵色天如水。鱼戏舞绡纹，似出听、新声北里。追风骏足，千骑卷高门。一箭过，万人呼，雁落寒空里。天穿过了，此日名穿地。横石俯清波，竞追随、新年乐事。谁怜老子，使得纵遨游，争捧手，共凭肩，夹路游人醉”。词不甚工，而事奇，故拈出之。“卵色天”用唐诗“残霞蹙水鱼鳞浪，薄日烘云卵色天”之句。东坡诗亦云：“笑把鸱夷一杯酒，相逢卵色五湖天。”今刻苏诗不知出处，改卵色为柳色，非也。花间词“一方卵色楚南天”，注以卵为泖，亦非。

   【案】天穿节，一说正月二十三日，一说三十日。“卵色天”摘句，陆游《东门外遍历诸园及僧院观游人之盛》，“霞”为“风”，不知升痷云唐人诗所本者何。唐沈青箱《过台城感旧》有“夜月琉璃水，春风卵色天。”

跑堂

   张即之书莫崙词

   “听春教燕颦莺诉，朝朝花困风雨。六桥忘却清明后，碧尽柳丝千缕。蜂蝶侣，正闲觅，闲花闲草闲歌舞。最怜西子，尚薄薄云情，盈盈波泪，点点旧眉妩。流红记，空泛秋宫怨句，才色何处娇妒。落红无限随风絮，诗恨有谁曾遇。堪恨处，恨二十四番（此四字原作前度，少二字，与谱不合，王幼安据词综改）花信催花去。东君暗苦，更多嘱多情，多愁杜宇，多诉断肠语。”此宋人莫崙之词，张即之书，孙生显祖家藏。墨迹如新，而字极怪。录其词如此。即之号樗寥。莫崙号若山。

   【案】“最怜西子”，子字处须押韵。

跑堂

   写词述怀

   扶风马大夫作词述怀，声寄满庭芳云：“雪点疏髯，霜侵衰鬓，去年犹胜今年。一回老矣，堪叹又堪怜。思昔青春美景，无非是、月下花前。谁知道，金章紫绶，多少事忧煎。侵晨、骑马出，风初暴横，雨又凄然。想山翁野叟，正尔高眠。更有红尘赤日，也不到、松下林边，如何好，吴淞江上，闲了钓鱼船。”大夫名晋，字孟昭，尝为仕宦。

   【案】词一般。马大夫，似是元人。

跑堂

   岳珂祝英台近词

   岳珂北固亭祝英台近填词云：“澹烟横、层雾敛，胜概分雄占。月下鸣榔，风急怒涛飐。关河无限清愁，不堪临槛。正双鬓，秋风尘染。漫登览，极目万里沙场，事业频看剑。古往今来，南北限天堑。倚楼谁弄新声，重城门正掩。历历数、西州更点。”此词感慨忠愤，与辛幼安“千古江山”一词相伯仲。

   【案】所论过高。

跑堂

   苏雪坡赠杨直夫词

   苏雪坡赠杨直夫名栋，青神人（此姚勉词，勉号雪坡，杨慎误作苏雪坡）。词云：“允文事业从容了。要岷峨人物，后先相照。见说君王曾有问，似此人才多少。……况蜀珍、先已登廊庙。但侧耳，听新诏。”按小说，高宗曾问马骐曰：“蜀中人才如虞允文者有几。”骐对曰：“未试焉知，允文亦试而后知也。”苏与杨、马皆蜀人。杨在眉山为甲族。直夫之妹通经学，比于曹大家。嫁虞氏，生虞集，为钜儒。其学无师，传于母氏也。此事蜀人亦罕知，故著之。马骐，南郡人，涓之孙。

   【案】句摘自姚勉《贺新郎·送杨帅参之任》，后段第二句减二字。

跑堂

   庆乐园词

   庆乐园，韩侂胄之南园也。张叔夏著高阳台词云：“古木迷鸦，虚堂起燕，　欢游转眼惊心。南圃东窗，酸风扫尽芳尘。鬓貂飞入平原草，最可怜、浑是秋阴。夜沉沉，不信归魂，不到花深。吹箫踏叶幽寻去，任船依断石，岫裹寒云。老桂悬香，珊瑚碎击无音。故园已是愁如许，抚残碑、又却伤今。更关情，秋水人家，斜照西林。”

   【案】张炎词，自是佳制。周密论韩侂胄事“绍兴秦桧主和，王伦出使，胡忠简抗疏，请斩桧以谢天下，时皆伟之。开禧侂胄主战，伦之子柟复出使，竟函韩首以请和。是和者当斩，而战者亦不免于死，一是一非，果何如哉?……寿皇（宋孝宗）雄心远虑，无日不在中原。侂胄习闻其说，且值金人浸微，于是患失之心生，立功之念起矣。殊不知时移事久，人情习故，一旦骚动，怨嗟并起。而茂陵（指宋宁宗）乃守成之君，无意兹事，任情妄动，自取诛谬，宜也。身陨之后，众恶归焉；然其间是非，亦未尽然。”

跑堂

   咏云词讥史弥远

   弥远之比周于杨后也，出入宫禁，外议甚哗。有人作咏云词讥之云：“往来与月为俦，舒卷和天也蔽。”宋人言其本朝家法最正，母后最贤，至杨后则荡然矣。

   【案】比周，亲近小人、结党营私。杨后，杨桂枝，多才艺，因册立皇后事与韩侂胄结怨，与史弥远合计槌杀韩。

跑堂

   赵从橐寿贾似道陂塘柳

   赵从橐陂塘柳云：“指庭前翠云含雨，霏霏香满仙宇。一清透彻浑无底，秋水也无流处。君试数，此样襟怀，顿得乾坤住。闲情半许，听万物氤氲，从来形色，每向静中觑。琪花路，相接西池寿母，年年弦月时序。荷衣菊佩寻常事，分付两山容与。天证取，此老平生，可向青天语。瑶卮缓举，要见我何心，西湖万顷，来去自鸥鹭。”

   【案】应制佳作，颇为难得。

跑堂

   贾似道壁词

   似道遭贬，时人题壁云：“去年秋，今年秋，湖上人家乐复忧。西湖依旧流。　　吴循州，贾循州，十五年间一转头。人生放下休。”此语视雷州寇司户之句尤警。吴循州谓履斋之贬，乃贾挤之也。

   【案】寇准贬雷州，丁谓后亦贬崖州。吴潜贬循州，贾似道后亦贬循州，行至漳州被杀。

跑堂

   刘须溪

   须溪刘辰翁元宵雨词云：“角动寒谯，看雨中灯市，雪（原作寒，王幼安据元草堂诗馀改）意萧萧。星球明戏马，歌管杂鸣刁。泥没膝，舞停腰，焰蜡任风飘。更何怜，红啼桃脸，绿頮杨桥。当年乐事朝朝，曾锦鞍呼妓，金屋藏娇。围香春醉酒，坐月夜吹箫。今老去，倦歌谣，嫌杀杜家乔。漫三杯、拥炉觅句，断送春宵。”以意难忘按之，可歌也。

   【案】刁，行军用具，状如小斗，有柄，可供一人烧饭，亦可敲击巡更。頮huì，洗脸。杜家乔，疑指大腹便便。

跑堂

   詹天游

   詹天游以艳词得名，见诸小说。其送童瓮天兵后归杭齐天乐云：“相逢唤醒京华梦，胡尘暗斑吟发。倚担评花，认旗沽酒，历历行歌奇迹。吹香弄碧。有坡柳风情，逋梅月色。画鼓江船，满湖春水断桥客。当时何限俊侣，甚花天月地，人被云隔。却载苍烟，更（此字原脱，王幼安据元草堂诗馀补）招白鹭，一醉修江又别。今回记得。再折柳穿鱼，赏梅催雪。如此湖山，忍教人更说。”此伯颜破杭州之后也。观其词全无黍离之感，桑梓之悲，而止以游乐言。宋末之习，上下如此，其亡不亦宜乎。童瓮天失其名氏，有瓮天脞语一卷传于今云。天游又有清平调云：“醉红宿翠，髻亸乌云坠。管甚夜来不得（此字原脱，王幼安据金谷遗音补）睡，那更今朝早起。东风满搦腰肢，阶前小立多时。却恨一番新雨，想应湿透鞋儿。”盖咏妓诉状立厅下也。又见石次仲集。

   【案】家仇国恨，文人漠然视之。人非无情也，所国者然也。此诚乌克兰移民所云“间有数者，诚无权爱国也”。

跑堂

   邓千江

   金人乐府称邓千江望海潮为第一。其词云：“云雷天堑，金汤地险，名藩自古皋兰。营屯绣错，山形米聚，喉襟百二秦关。鏖战血犹殷。见阵云冷落，时有雕盘。静塞楼头，晓月依旧玉弓弯。看看定远西还。有元戎阃令，上将斋坛。区脱昼空，兜零夕举，甘泉又报平安。吹笛虎牙间。且宴陪珠履，歌按云鬟。来招英灵醉魄，长绕贺兰山。”此词全步骤沈公述上王君贶一首，今录于此：“山光凝翠，川容如画，名都自古并州。箫鼓沸天，弓刀似水，连营百万貔貅。金骑走长楸。少年人，一一锦带吴钩。路入榆关，雁飞汾水正宜秋。近思昔日风流。有儒将醉吟，才子狂游。松偃旧亭，城高故国，空留舞榭歌楼。方面倚贤侯。便恐为霖雨（此字原脱，王幼安据花庵词选补），归去难留。好向西溪（此二字原脱，王幼安据花庵词选补），恣携弦管宴兰舟。”然千江之词，繁缛雄壮，何啻十倍过之，不止出蓝而已。

   【案】沈唐词，文人词。邓千江词，志士词。

跑堂

   王予可

   王予可，金明昌时人。或传其仙去，事不可知。其生查子云：“夜色明河净，好风来千里。水殿谪仙人，皓齿清歌起。前声金斝中，后声银河底。一夜岭头云，绕遍楼前水。”词之飘逸高妙如此，固谪仙之流亚也。

   【案】下片神行。

跑堂

   滕玉霄

   元人工于小令套数，而宋词又微。惟滕玉霄集中，填词不减宋人之工。今略记其百字令一首云：“柳颦花困，把人间恩怨，樽前倾尽。何处飞来双比翼，直是同声相应。寒玉嘶风，香云卷雪，一串骊珠引。阮郎去后，有谁著意题品。谁料浊羽清商，繁弦急管，犹自馀风韵。莫是紫鸾天上曲，两两玉童相并。白发梨园，青衫老传，试与留连听。可人何处，满庭霜月清冷。”玉霄又有赠歌童阿珍瑞鹧鸪云：“分桃断袖绝嫌猜。翠被红裩兴不乖。洛浦乍阳新燕尔，巫山行雨左风怀。手携襄野便娟合，背抱齐宫婉娈怀。玉树庭前千载曲，隔江唱罢月笼阶。”盖郑樱桃解红儿之流也。用事甚工。予同年吴学士仁甫喜诵之。

   【案】齐宫，《古今注》云“牛享问曰‘蝉名齐女者何也？’答曰‘齐王后忿而死，尸变为蝉，登庭树，嘒唳而鸣，王悔恨。故世名蝉曰齐女也。’”

跑堂

   牧庵词

   姚牧庵醉高歌词云：“十年燕月歌声，几点吴霜鬓影。西风吹起鲈鱼兴，已在桑榆暮景。荣枯枕上三更，傀儡场中四并。人生幻化如泡影，几个临危自省。”牧庵一代文章巨公，此词高古，不减东坡、稼轩也。

   【案】下片隐隐有曲味。高古一论，往往为大家遮丑而已。

跑堂

   元将填词

   元将纥石烈子仁上平南词云：“虿锋摇，螳臂振，旧盟寒。恃洞庭，彭蠡狂澜。天兵小试，万蹄一饮楚江乾。捷书飞上九重天，春满长安。舜山川，周礼乐，唐日月，汉衣冠。洗五州、妖气关山。已平全蜀，风行何用一泥丸。有人传喜，日边都护先还。”此亦黠虏也。天欲戕我中国人，乃生此种，反指中国为妖气也耶。非我皇明一汛扫之，天柱折而地维陷矣。

   【案】纥石烈，金帅。上平南，即上平西（铜人捧露盘）。词为刘昂所作，纥石烈书于厅壁。

跑堂

   江西烈女词

   戴石屏薄游江西，有富翁以女妻之。留三年，一日思归。询其所以，告以曾娶。妻以白其父，父怒。妻宛曲解之，尽以嫁奁赠之，仍饯之以词，自投江而死。其词云：“惜多才，怜薄命，无计可留汝。揉碎花笺，仍写断肠句。道傍杨柳依依，千丝万缕，抵不住、一分愁绪。捉月盟言，不是梦中语。后回君若重来，不相忘处，把杯酒、浇奴坟土。”呜呼，石屏可谓不仁不义之甚矣。既诳良人女为妻，三年兴尽而弃之。又受其奁具而甘视其死。俗有谑词云：“孙飞虎好色，柳盗跖贪财，这贼牛两般都爱。”石屏之谓与。出桂苑丛谈，冯翊子伏著。

   【案】愁绪后，下片脱漏“如何诉，便教缘尽今生，此身已轻许。”

   多年后，戴复古旧地重游，曾作《木兰花慢》“莺啼啼不尽，任燕语、语难通。这一点闲愁，十年不断，恼乱春风。重来故人不见，但依然、杨柳小楼东。记得同题粉壁，而今壁破无踪。兰皋新涨绿溶溶。流恨落花红。念著破春衫，当时送别，灯下裁缝。相思谩然自苦，算云烟、过眼总成空。落日楚天无际，凭栏目送飞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