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斋夜话札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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冷斋夜话

北宋·慧洪

卷一

   江神嗜黄鲁直书韦诗

   王荣老尝官于观州，欲渡观江，七日风作，不得济。父老曰“公箧中必蓄宝物，此江神极灵，当献之得济。”荣老顾无所有，惟玉尘尾，即以献之，风如故。又以端砚献之，风愈作。又以宣包虎帐献之，皆不验。夜卧念曰“有鲁直草书扇头，题韦应物诗曰‘独怜幽草涧边生，上有黄鹂深树鸣。春潮带雨晚来急，野渡无人舟自横。’”即取视，傥恍之际，曰“我犹不识，鬼宁识之乎？”持以献之，香火未收，天水相照，如两镜展对，南风徐来，帆一饷而济。予谓：观江神必元佑迁客之鬼，不然，何嗜之深也？

   【案】王荣老，不详，或是王诜。观州，宋徽宗大观元年（1107）由南丹羁縻州改置，治所在今广西南丹东北。明陈继儒《读书镜》录此，略有增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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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舒王山谷赋诗

   舒王宿金山寺赋诗，一夕而成长句，妙绝。如曰“天多剩得月，月落闻津鼓。”又曰“乃知像教力，但渡无所苦”之类，如生成。山谷在星渚，赋道士快轩诗，点笔立成，其略曰“吟诗作赋北窗里，万言不及一杯水，愿得青天化为一张纸。”想见其高韵，气摩云霄，独立万象之表，笔端三昧，游戏自在。

   【案】李白《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》有“吟诗作赋北窗里，万言不直一杯水。”黄庭坚《寿圣观道士黄至明开小隐轩太守徐公为题曰快》诗曰“吟诗作赋北窗里，安得青天化作一张纸。”宋人诗话多将二者混为一体，欲褒山谷，或黑之尤盛。又，王安石“天多剩得月”，黄庭坚“吟诗作赋北窗里”，皆用前人陈句，续自家之心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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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置动静意

   荆公曰“前辈诗云‘风定花犹落’，静中见动意。‘鸟鸣山更幽’，动中见静意。”山谷曰“此老论诗，不失解经旨趣，亦何怪耶。”唐诗有曰“海日生残夜，江春入暮年”者，置早意于残晚中。有曰“惊蝉移别柳，斗雀堕闲庭”者，置静意于喧动中。东坡作《眉子研》诗，其略曰“君不见长安画手开十眉，横云却月争新奇。游人指点小颦处，中有渔阳胡马嘶。”用此微意也。

   【案】别柳，有作别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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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荆公梅诗

   荆公尝访一高士，不遇，题其壁曰“墙角数枝梅，凌寒特地开。遥知不是雪，为有暗香来。”

   【案】以梅喻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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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东坡藏记点定一两字

   舒王在钟山，有客自黄州来。公曰“东坡近日有何妙语？”客曰“东坡宿于临臯亭，醉梦而起，作《成都圣像藏记》千有余言，点定才一两字。有写本，适留船中。”公遣人取而至。时月出于东南，林影在地，公展读于风檐，喜见眉须，曰“子瞻，人中龙也，然有一字未稳。”客曰“愿闻之。”公曰“‘日胜日负’，不若曰‘如人善博，日胜日贫’耳。”东坡闻之，拊手大笑，亦以公为知言。

   【案】风檐，屋檐或檐廊。负改为贫，不独贫字所涵更广，胜字亦然。胜负较比胜贫，标格亦高下立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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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五

   赌梅诗输罚松声诗

   王文公居钟山，尝与薛处士棋，赌梅诗，输一首，曰“华发寻香始见梅，一枝临路雪培堆。凤城南阶它年忆，杳杳难随驿使来。”又尝与俞秀老至报宁，公方假寐，秀老私跨公驴，入法云谒宝觉禅师，公知之。有顷，秀老至，公佯睡，睡起，遣秀老下阶曰“为僧子乃敢盗跨吾驴。”秀老叩头，愿有以自赎其罪，寺僧亦为解劝。公徐曰“罚松声诗一首。”秀老立就，其词极佳，山中之人忘之，予为补之曰“万壑摇苍烟，百滩渡流水。下有跨驴人，萧萧吹醉耳。”

   【案】薛处士，薛昂，字肇明，杭州人，神宗元丰八年进士，无学术，尝请罢史学，始终谄附蔡京，至举家为京讳。俞秀老，俞紫芝，字秀老、无本，婺州金华人，流寓扬州，终身未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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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舒王女能诗

   舒王女，吴安持之妻蓬莱县君，工诗多佳句。有诗寄舒王曰“西风不入小窗纱，秋气应怜我忆家。极目江山千里恨，依前和泪看黄花。”舒王以《楞严经》新释付之，又和诗曰“青灯一点映窗纱，好读《楞严》莫忆家。能了诸缘如幻梦，其间惟有妙莲花。”

   【案】吴安持，同平章事吴充次子，以荫入仕，参知政事王安石女婿，官至工部侍郎。有姊妹四，一嫁参知政事欧阳修子殿中丞欧阳发，一嫁龙图阁学士吕公著子朝议大夫吕希绩，一嫁光禄寺丞夏伯卿，一嫁参知政事、同平章事文彦博子工部侍郎文及甫，官宦联姻，古今一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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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用方言

   句法欲老健有英气，当间用方俗言为妙。如奇男子行人群中，自然有颖脱不可干之韵。老杜《八仙诗》，序李太白曰“天子呼来不上船”，“船”，方俗言也，所谓襟纽是也。“家家养乌鬼，顿顿食黄鱼”，川峡路人家多供事乌蛮鬼，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。俗人不解，便作养畜字读，遂使沈存中自差乌鬼为鸬鷀也。“夜阑更秉烛，相对疑梦寐”，更互秉烛照之，恐尚是梦也。作“更”字读，则失其意甚矣。山谷每笑之，如所谓“一霎社公雨，数番花信风”之类是也。江左风流，久已零落，士大夫人品不高，故奇韵灭绝。东晋韵人胜士最多，皆无出谢安石之右，烟飞空翠之间，乃携娉婷登临之。与夫雪夜访山阴故人，兴尽而返；下马据胡床，作三弄而去者异矣。

   【案】乌蛮鬼，神鬼名，元稹诗自注云“南人染病，竞赛乌鬼；楚巫列肆，悉卖瓦卜。”娉婷，此指谢道韫，王徽之夫人。夜访山阴，王徽之访戴事。下马胡床三弄，桓伊见王徽之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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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贾岛诗

   贾岛诗有影略句，韩退之喜之。其《渡桑乾》诗曰“客舍并州三十霜，皈心日夜忆咸阳。如今更渡桑乾水，却望并州是故乡。”又《赴长江道中》诗曰“策杖驰山驿，逢人问梓州。长江那可到，行客替生愁。”

   【案】影略，佛教语影略互显，犹言慈父悲母，慈悲互文，举一略一，上句所略，以下句所举影显之，下句所略，以上句所举影显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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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言其用不言其名

   用事琢句，妙在言其用，不言其名耳。此法唯荆公、东坡、山谷三老知之。荆公曰“含风鸭绿鳞鳞起，弄日鹅黄袅袅垂。”此言水柳之用，而不言水柳之名也。东坡《别子由》诗“犹胜相逢不相识，形容变尽语音存。”此用事而不言其名也。山谷曰“管城子无食肉相，孔方兄有绝交书。”又曰“语言少味无阿堵，冰雪相看有此君。”又曰“眼看人情如格五，心知世事等朝三。”“格五”，今之蹙融是也。《后汉》注云“常置人于险处耳。”然句中“眼”者，世尤不能解。“语言”者，盖其德之候也，故曰“有德者必有言。”王荆公欲革历世因循之弊，以新政化，作雪诗，其略曰“势合便疑包地尽，功成终欲放春回。农家不验丰年瑞，只欲青天万里开。”

   【案】苏轼二句，用东汉夏馥事，桓帝初举直言，声名为中官所惮，与范滂、张俭等被诬。乃入林虑山中，“剪发变形，隐匿姓名，为冶家佣，亲突烟炭，形貌毁瘁，人无知者。弟静，遇馥不识，闻其言声，乃觉而拜之。”党禁未解而卒。管城子，亦作莞城侯，代指毛笔，泛指文人。格五，棋类。朝三，即朝三暮四，庄子《齐物论》云“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，谓之朝三。”即狙公赋芧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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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忌

   众人之诗，例无精彩，其气夺也。夫气之夺人，百种禁忌，诗亦如之。曰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，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，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，脱或犯之，谓之诗谶，谓之无气，是大不然。诗者，妙观逸想之所寓也，岂可限以绳墨哉！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，诗眼见之，知其神情寄寓于物；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。荆公方大拜，贺客盈门，忽点墨书其壁曰“霜筠雪竹钟山寺，投老皈欤寄此生。”坡在儋耳作诗曰“平生万事足，所欠惟一死。”岂可与世俗论哉！予尝与客论至此，而客不然吾论。予作诗自志其略曰“东坡醉墨浩琳琅，千首空余万丈光。雪里芭蕉失寒暑，眼中骐骥略玄黄。”

   【案】此论甚恰，只自志诗难上台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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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王荆公东坡诗之妙

   对句法，诗人穷尽其变，不过以事、以意、以出处具备谓之妙。如荆公曰“平昔离愁宽带眼，迄今归思满琴心。”又曰“欲寄岁寒无善画，赖传悲壮有能琴。”乃不若东坡微意特奇，如曰“见说骑鲸游汗漫，亦曾扪虱话辛酸。”又曰“蚕市风光思故国，马行灯火记当年。”又曰“龙骧万斛不敢过，渔舟一叶纵掀舞。”以“鲸”为“虱”对，以“龙骧”为“渔舟”对，小大气焰之不等，其意若玩世。谓之秀杰之气终不可没者，此类是也。

   【案】此律对刻版与灵活之差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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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误字

   老杜诗曰“白鸥没浩荡，万里谁能驯。”今误作“波浩荡”，非唯无气味，亦分外闲置“波”字。舒王曰“道人北山来，问松我东冈。举手指屋脊，云今如许长。”今误作“问松栽东冈”，与“波浩荡”当并按也。

   【案】波者，栽者，常人一眼便解也。今人多谓诗词当明白通晓、一望而知，足见彼之浮躁，好诗如叶公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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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琥珀

   韦应物作《琥珀》诗曰“曾为老茯苓，元是寒松液。蚊蜹落其中，千年犹可觌。”旧说松液入地千年所化，今烧之尚作松气。尝见琥珀中有物如蜂，然此物自外国来，地有茯苓处皆无琥珀，不知韦公何以知之。

   【案】茯苓生于松根，琥珀松脂化石，可以共存，惠洪所论不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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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天棘梦青丝

   王仲正（正为至之讹误）言“老杜诗‘江莲摇白羽，天棘梦青丝。’天棘非烟非雨，自是一种物，曾见于一小说，今忘之。”高秀实曰“天棘，天门冬也，一名颠棘，非天棘也。”王元之诗曰“水芝卧玉腕，天棘舞金丝。”则天棘盖柳也。

   【案】《本草纲目》“草之茂者为虋（莫奔切，幷音门），俗作门。此草蔓茂，而功同麦门冬，故曰天门冬，或曰天棘。”王钦臣，字仲至，应天府宋城人，王洙子，神宗熙宁三年赐进士及第。高茂华，字秀实、居实，元氏（今属河北）人，曾布甥。哲宗元祐六年进士，与吕本中等为十友。王禹偁，字元之，济州钜野人，太宗太平兴国八年进士，在官以刚直敢言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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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满城风雨近重阳

   黄州潘大临工诗，多佳句，然甚贫，东坡、山谷尤喜之。临川谢无逸以书问“有新作否？”潘答书曰“秋来景物，件件是佳句，恨为俗氛所蔽翳。昨日清卧，闻搅林风雨声，欣然起，题其壁曰‘满城风雨近重阳。’忽催租人至，遂败意。止此一句奉寄。”闻者笑其迂阔。

   【案】“满城风雨近重阳”，此后诸家多有借用。续句者有谢逸“无奈黄花恼意香”“不见修文地下郎”“安得斯人共一觞”，王十朋有“准拟登高尚渺茫”，赵彦端“夹衫清润生香”，袁去华“云卷填空垂暮”，姚述尧“小院更凄凉”，项安世“应为征廛堕渺茫”，韩淲“独上吴山看大江”，方岳“城脚谁家菊自黄”，许月卿“一舸烟波入醉乡”，谢应芳“一望苏台百感伤”“门巷萧条草木黄”“篱菊花开酒未尝”“犹喜观山目力长”；添前缀者有吕本中“他日无人识嘉景”，李处全“宋玉应当久断肠”，方回“无奈潘郎解悽怨”，仇远“千里江湖随薄宦”；赵长卿摊破“满城风雨，又是近重阳”，周密“近重阳、满城风云”。明清借用者犹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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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句含蓄

   诗有句含蓄者，如老杜曰“勋业频看镜，行藏独倚楼。”郑云叟曰“相看临远水，独自上狐舟”是也。有意含蓄者，如《宫词》曰“银烛秋光冷画屏，轻罗小扇扑流萤。天街夜色凉如水，卧看牵牛织女星。”又《嘲人》诗曰“怪来妆阁闭，朝下不相迎。总向春园里，花间笑语声”是也。有句意俱含蓄者，如《九日》诗曰“明年此会知谁健，醉把茱萸子细看。”《宫怨》诗曰“玉容不及寒鸦色，犹带朝阳日影来”是也。

   【案】诗贵含蓄，识此一句即可，细分则近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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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米元章瀑布诗

   米芾元章豪放，戏噱有味，士大夫多能言其作止。有书名，尝大字书曰“君有《瀑布》诗，古今赛不得。最好是‘一条，界破青山色’。”人固以怪之，其后题云“苏子瞻曰‘此是白乐天奴子诗。’”见者莫不大笑。

   【案】奴子，童仆。唐徐凝《庐山瀑布》云“虚空落泉千仞直，雷奔入江不暂息。今古长如白练飞，一条界破青山色。”苏轼云“世传徐凝《瀑布》诗云‘一条界破青山色’，至为尘陋。又伪作乐天诗称美此句，有‘赛不得’之语。乐天虽涉浅易，然岂至是哉！乃戏作一绝：帝遣银河一派垂，古来惟有谪仙词。飞流溅沫知多少，不与徐凝洗恶诗。”徐诗或本自孙绰《天台山赋》“赤城霞起而建标，瀑布飞流以界道”。东坡以王定保《唐摭言》所载，判“赛不得”者为伪乐天作，盖因沿袭前人成句，故云鄙恶，亦不免言之过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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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道潜作诗追法渊明乃十四字师号

   道潜作诗，追法渊明，其语逼真处“数声柔橹苍茫外，何处江村人夜归。”又曰“隔林仿佛闻机杼，知有人家住翠微。”时从东坡在黄州，京师士大夫以书抵坡曰“闻公与诗僧相从，真东山胜游也。”坡以书示潜，诵前句，笑曰“此吾师十四字师号耳。”

   【案】道潜，杭州于潜人，俗姓何，号参寥子，性傲僻寡合，与苏轼、秦观、陈师道诸士人为友，尝赐号妙总大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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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诗比美女美丈夫

   前辈作花诗，多用美女比其状。如曰“若教解语应倾国，任是无情也动人。”陈俗哉！山谷作《酴醿诗》曰“露湿何郎试汤饼，日烘荀令炷炉香。”乃用美丈夫比之，特若出类。而吾叔渊材作海棠诗又不然，曰“雨过温泉浴妃子，露浓汤饼试何郎。”意尤工也。

   【案】渊材，彭几，与洪觉范、邹元佐并称“新昌三奇”。彭诗不及山谷，惠洪所论失之偏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