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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千城试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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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9-3-4 20:46 |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|倒序浏览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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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未眠

1

半夜醒来的时候,才知道祖母还未睡去。六月的天气,抑郁而闷热。房内的空调温度打的很低,我一向怕热,母亲每每和我说起,总少不得叮嘱几句莫贪凉之类的话。祖母的卧室在隔壁,我开了床头的灯,微暗的色调,让我想起梦里大片大片的枝桠,枯黄枯黄的,没有一朵花。祖母房内的灯亮着,我能听见她微微的叹息声。

其实,我一向与祖母不亲。祖母想要孙子,这我是打小就知道的。可当我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时候,祖母大概是失望之极的吧。从我懂事起,祖母就会用那种哀伤的眼神看着我,直看到我躲进母亲怀里,再也不肯与她对视。

待年长了,也便不怕了。有时祖母那样看我,我便扬起眉,带着点点倨傲回望过去,她也不恼,只叹口气,将眼神转向了别处。我有时与母亲说起,母亲只笑笑,说:“别这样,她只是个老人罢了。”我倚在母亲身上,回:“孙子真的那么重要吗?”母亲摸摸我的头,模糊的微笑着,“不是的,她不是在乎这个。”母亲的手温暖而粗糙,但她带着近似祖母般哀伤的口吻让我很是不好受。

要不要去关心下?我望着从祖母房内透出的灯光,这样想。挣扎了许久,才下了床。赤着脚走在地板上,地面的凉意直到心底,我居然莫名地感伤起来。“她只是个老人罢了。”母亲温柔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响起。

敲门,进房,关门。一切那样的顺理成章。祖母房内的空调温度竟也打的很低,“我怕热。”祖母微笑着说,她顿了下,又补充说:“和你一样。”我顿时有些手足无措。我只是想来尽些孝道,没想过与她谈论我们之间的某些隔阂与割不断的血缘。祖母许是发现了我的尴尬,她淡淡地笑着,如一朵盛开的菊花。“来,坐下。”她拍着身前的那张老旧的椅子,我局促地坐下,年代久远的藤条发出低沉地响声。

“我想说个故事给你听。”祖母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柔,我吃惊地望入她有些浑浊的眼里,居然看到了一点点恳求和满满的哀伤。我定了定神,缓缓地将背靠在椅背上,轻轻地回一句:“您说,我听着。”

2

我很不喜欢自己的姓。花这个字,真的很俗。只是大多时候,我又不得不面对这个姓,在当时的小镇,作为第一大姓的花家,掌控的不仅是花不完的钱财。其实从小,我多多少少知道些,父亲叔伯们的手,是不怎么干净的。那个时候,学潮在全国兴起,男女平等的思想打破了小镇一贯的宁静。我就那样站在堂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父亲说,我要读书。父亲皱着眉头,拒绝。

我其实是知道肯定会是这样的结果,但我还是要说。我早就打算好了,偷偷地跑到一个遥远而偏僻的小村去,远离那些让我看不起的交易买卖,远离沾了鲜血的家族。晚上,我拎着包,一路小心翼翼地走到后门,我努力抑制自己的兴奋,怕弄出声响,惊动了已经入睡的父亲。

后门吱呀一声开了,本以为已经睡了的父亲,阴沉着脸,站在门外三米开外。小眠,他这样叫我,你太放肆了。他觉得面子挂不住,一个女儿居然赶背着他离家。我知道他一直是个强硬的人,喜欢妻女都顺从于他,只是出了我这个叛逆,让他颜面扫地。

许久未动的家法被拿出来的时候,母亲已经哭倒在地,她匍匐在父亲的脚边,求他原谅。我看着母亲卑微的样子,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愤怒。带倒刺的木棍打在我身上时,我才知道生不如死是什么感觉。看着皮肉分离,看着鲜血淋漓,我痛得几乎要晕厥过去,母亲想要扑过来保护我,被父亲叫人拉住,他坐在太师椅上,狰狞着脸说,这就是忤逆他的下场。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去的,三棍下来,已然见骨,剩下两棍,站一旁的叔伯到看不下去了,劝了半晌,父亲才冷冷地说,先欠着,等好了再还。

我被母亲哭着搀扶进屋内,那时的我,心里一片哀伤。

(祖母掀起单薄的上衣,后腰上盘踞着几道蜿蜒的疤痕,象是一种无言的控诉。)

我记不得在床上呆了多久,也许有好几个月,或者更长。父亲没来看过我,却派人送来了那根沾了我血的棍子,我知道他在警告我。我挥挥手,将下人打发了,然后小心地换个舒服点的姿势,继续看窗台上那盆不知道名字的花。


3

母亲时常来看我,带些我指名要的闲书。她也不多说什么,只叹着气说,别再倔了,到底是唯一的子嗣。我懂她的意思,父亲的妻妾众多,却只得我这一个女儿,想来,单这一条就已令他觉得不大光彩。他对我不知道是宠好,还是打好。偏我又一副倔脾气,于是,我们互相看不顺眼,矛盾不断。

我是读过些书的。幼时,父亲曾请了那些所谓的饱读诗书的老夫子来教导我,可只念了几年,便作罢了。我从下人的闲语中知道,父亲是想让我读下去的,只是家里的叔伯反对。对于读书,我并不十分热衷,老夫子摇头晃脑的之乎者也,我完全听不进。到是十分喜欢看一些闲书。那时的小镇居然有份文报,上了新学堂的学子们时常发表些风花雪月的文章,我便也当作是茶后的甜点,读的有滋有味。

那日,我对父亲说想读书,不过是想告诉他,我要自由。说来可笑,诺大的家,却只有父亲一人了解我。他读懂了我,自是不愿意让我走。可他知道我的性子,于是守株待兔在门外。而我,乐过了头,结果惨败。

这事过了大半年,母亲以为我平息了心头的怒火,居然说要给我找门亲事。她絮絮叨叨地说着,女人终究要嫁人的。我听烦了,便一手捂了耳朵,一手指着门外请她出去。母亲也不恼怒,只叹着气说,别倔了,倔也没用。她伸手来摸我的头,我却转过脸,假装看窗外。窗台依旧摆着那不知道名字的盆栽,只是曾经开得灿烂的花早已经凋谢。而盆栽后,隐着一张模糊的脸。

那是谁?母亲已走到了门口,听到我的问话,又折了回来,张望了下,皱起眉说,不过是个新来的下人。我心知她说了谎,下人不会穿着值钱的绸缎,下人不会冷着脸站在那里朝我看。母亲哼了声离开了,我瞥了眼那人,他仍半隐在盆栽之后。我不想理会,又去读我的闲书。

文报上登了则启示,大意是说某某有才华的青年忽然失踪,等等之类。我无意去细想那些整天悲春伤秋人的行为,秋风扫过,天已渐凉。

4

第一场雪落的时候,我算是正式见到了那日半隐在盆栽之后的人。他穿着淡青的衫子站在父亲的身前,而父亲,居然一脸的谄媚。生得绝色的人不过两种命,要么被人捧在手心里,生怕磕着碰着,要么被人踩在脚下,口水唾沫淹死。而眼前这人,自属前者。

妖媚这两个字,用在他身上总觉得不适。他是那种清清爽爽的样子,瘦而高,带着点孤芳自赏的傲气。我有趣地坐在不远处看着,那样的父亲是不曾见过的,仿佛情窦初开的楞头小子,手足无措地想要讨好心中的公主。只是公主这两字,得加个引号。自古就有男妾一说,过去的社会也多有大户人家养小童的陋习,只是我从未想过,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个儿家里,发生在父亲身上。

母亲煞白着脸看着,嘴里喃喃地说着些什么,我无意去听。只是觉得那人不象书里描绘的男妾,他冷眼看着父亲,不言不语。平日里威严惯了的父亲居然也不恼,腆着脸说,子衿,来见见我的女儿未眠。照惯例,父亲每娶一房妾室,是要让我见的。虽然是女子,可毕竟是家里唯一的子嗣。我依旧坐在那里,他清冷的目光扫来,有什么东西闪过,太快,我来不及抓住。

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,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

我大声地念着,给他听,也给父亲听。他的脸色变了下,转瞬又恢复原来的样子。我挑挑眉,耸了下肩,也不理会他有些恼怒的眼神,站起身来,拍拍母亲的手,把她劝走。屋外的雪积得已经很厚,几株梅花开了,香了满满一院。母亲颤抖的手在我手里,我轻轻握着,说,也算是种解脱。母亲怔了怔,停下脚步,侧过头来看我,而我只微笑。

文报上那个失踪的有才华的青年,似乎就叫子衿,罗子衿。我止不住想笑,也许有些什么吧,已经悄悄地在这里滋生开来,而我乐观其成。

我扶着母亲走过某个回廊,眼角扫过,回廊的另一边,父亲的第三房妾室正探头张望。


5

第一场雪完全融化时,我才听说罗子衿和三姨关系很微妙。除了母亲以外,我习惯称呼父亲的妻妾为姨,她们也不过是些可怜的女子,如同母亲一样。

“那个妖精。”小真的口气里颇有些怨气,她小我一岁,是父亲买来伺候我的丫头。我斜睨着她,小真边手脚麻利的收拾着桌子边说着:“也不知道老爷怎么想的,带回来这么个妖精。”我忽而失笑。这样一个丫头,竟也学会了私下议论主人们的事。我有心逗她,便道:“小真,你不怕我告到我父亲那去?”小真半抬起头白了我一眼,说:“还真不怕。”我笑得越发大声,原来母亲宠坏了我,而我宠坏了小真。

这事自然也传到了父亲耳朵里去。刚来不到两月的男妾,居然就和三姨太黏糊上了,父亲的脸面只怕又挂不住。我好奇心起,偷偷溜到罗子衿的院外,刚躲好,就见父亲一脸怒气的快步而来。从来,只有妻妾们争着去伺候他,什么时候起,父亲也学会了妻妾们的这套。我看着他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前,刚抬了手,顿了下,一声轻微的叹息声后,他又沿着来时的路线,垂头丧气地回去了。

我忍不住想笑,自古一物降一物,原来能克得住父亲的居然是这个罗子衿。我转头望过去,他正斜倚在门前,冷冷地盯着我。我知道他是带着某种企图来花家的,不然一个前途大好的有才华的青年何苦去做人男妾。不过我也听下人说过,父亲从未在他屋内过夜,平日里也不敢逾越雷池半步,只差当菩萨供着了。从读的闲书里,我算知道,父亲这次怕是动了真情。但我并不想过多的干预些什么,我对这个家没多大的眷念,如果能借他的手弄个天翻地覆,我反而觉得开心。

“已经开始了吗?”我看着他的眼睛这样说,他的脸上有些愕然,更多的则是冷漠。
“与你无关,你最好离远些。”他第一次和我说话,清清淡淡的声音,仿若春日午后新泡的茶。
“我无意参与,只作个看客。”我也淡淡的回着,随便他们怎么折腾,只要不牵涉到我和我的母亲。

回去的路上,我一直在笑。这看似气派的花宅终于要开始衰败,而我也会等来属于我的自由。

6

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。叔伯们知道这件事的时候,第二场雪正下得纷纷扬扬。母亲在我的开导下平静了许多,而其他几位姨太太们则时常坐着,一脸鄙夷地说些三姨和罗子衿的丑事。有时闲书看完了,我也凑趣地坐在她们不远处听,从而知道了一点,女人嫉妒起来,真的很可怕。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在她们口中,居然成了百分之百的事实。我感叹之余,不免有些唏嘘。

大伯和五叔来的时候,几位姨太太刚说累。小真在我身后嘟哝着说妖精要现形了,被我狠狠地白一眼。我其实并不相信三姨和罗子衿之间的事,在我看来,三姨虽然温柔又贤淑,但年纪已经老得可以做他母亲了。而一向冷冷的罗子衿,似乎也不象是那种会偷情的人。

大伯的脸阴沉着,五叔虽然也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,我却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幸灾乐祸。花家的产业一大半是靠父亲得来的,几位叔伯虽也家财万贯,却仍比不过父亲拥有的一个零头。

我错过了大伯和五叔精彩绝伦的演讲,只因母亲死命拉着我,不让我靠近父亲的书房。我只看到,大伯走的时候满面怒火,而五叔则一路冷笑。罗子衿仍在不远处斜斜地倚着,五叔看向他,眼中闪过我熟悉的贪婪。

“红颜祸水。”我无声地对罗子衿说。他皱起眉,转身往自己的院子走去。父亲却忽然从房内冲出,一把抓住他的手腕,往书房拖。罗子衿也不挣扎,依旧清清冷冷地样子,只是脚步略有凌乱,在新积的雪上留下浅浅的印子。

房门关上的时候,父亲的怒吼声响起。不同于往日斥责我的底气十足,我分明听出了哭腔。小真怯怯地拉拉我的衣袖,低声问:“老爷会不会把他打死?”我看了眼正面面相觑的姨太太们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小真睁大了眼睛,说:“老爷的声音这么大,比上次请家法时都凶。”我拍拍她单纯的脑袋,不想解释。

我知道,父亲的耐心怕是快用尽了。掠夺本是他的天性,我见过太多的例子。只要有利,不管用什么手段,父亲都会最终得到。而在罗子衿身上,他花了太多的心血,却依然什么也没得到。

7

父亲终于在罗子衿的屋内过了夜。我去看热闹的时候,却意外地发现他一身伤痕地半躺在床上。三姨见我出现,惨白了脸想退出去,却被他一把抓住。

我站在门口,到觉得自己象个误闯了别人家内堂的客人。犹豫了一会,才慢慢踱进房内。三姨不安的挣开罗子衿的手,低着头说:“我只是来看看。”她有些苍老的脸上浮着奇异的红,眼角还挂着未来得及擦拭的泪。我在心里叹息,握住她的手,柔声说:“三姨,我信你。”她吃惊地抬起头来,望了我好半会,忽然眼泪直掉:“小眠,小眠。”她胡乱地叫我的名,哭倒在地。

罗子衿挣扎着想下床扶她起来。我不客气地使劲拍了拍他似乎受了伤的胸口,他痛呼一声,倒回床上。

扶起三姨坐好,我斜瞥了眼正怒视我的罗子衿。干净清爽的淡青色长衫,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有不少擦伤,刚才被我拍过的地方,渗出了点血色,我了然地点着头,对他说:“抵死不从。”他怔了下,似乎是没料到我居然猜得如此的准,毫无血色的脸上慢慢浮起了红云:“我不是男妾,就算死,也要干干净净地死。”

三姨终于止了哭,她望望罗子衿,又望望我,不知道如何开口。我搬了张椅子坐在一边,斟酌了一会,才说:“三姨,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您的闺名是青青吧。”三姨脸色大变,她支吾着不知道是承认还是否认,我若有所思地看着满脸焦急色的她,在心中做了几个联想。

青青子衿,一句诗连起了两个人,或者,我该说是两代人。罗子衿和三姨之间并不是男女情爱,如果非要扯上些什么关系,那只有一种——

“是,我父亲曾是她的丈夫。”罗子衿一脸的平静,没有我料想中的怨气。他仿佛是在说些与已无关的事。三姨在一边又垂下泪来,而罗子衿低头望着胸口的伤,陷入沉默。

疑问解开。我总算明白,那天回廊的尽头,三姨为何会张望;这几日,三姨为何不管闲言碎语,仍要来罗子衿的院子。有些事,掩饰不了。而我也知道,当谜底解开,花宅将不再平静。


8

等待的日子很难熬。我略略诧异自己居然在等待花宅翻天。这几日,我常在思考,父亲在我心中究竟占多重。在这之前,他未曾打过骂过我,也未曾冷言冷语地对待过我。只是我始终感觉不到他对于我这个女儿应有的疼爱。父亲一直是高高在上,他用高傲的姿态俯视着花宅里的每个人,包括他的众多妻妾们。也许,我始终对于那次挨打耿耿于怀,又或许我对罗子衿和三姨心生怜悯,再或者我看不惯父亲不择手段的残忍,所以才养成了现今这般看戏的心情。

母亲却未看出我的异样,仍旧每日唠叨着,小真一如既往地喊罗子衿妖精。而罗子衿和三姨却时常往我院子跑。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救命稻草,一日日用期盼的眼神盯着我,令我有些烦躁。

今年的冬季注定了不安生。纷纷扬扬的雪已经下了好几场。大伯和五叔隔几天会去父亲的书房,我远远地站在回廊那,都能听见他们的争吵声。

这日午饭后,我懒懒地窝在椅子上,小真将暖炉放在书桌旁边。我随手拿起一本闲书,却是牡丹亭,“则为你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是答儿闲寻遍。在幽闺女自怜。”我看得入神,小真凑过头来,瞅着上面的字迹,说:“小姐,这如花美眷我是没见着,这幽闺女自怜我到是天天看到。”我白了她一眼,知道她含沙射影地说罗子衿,正待不理,却忽然想起件事,便问:“小真,你读过书?”小真也不瞒,点了点头,帮我整理好书桌上的书,说:“自小便读,只是百无一用是读书。”她幽幽叹了口气,不等我再问,已径自出门去了。我有些怔忪,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秘密花园,我有,罗子衿有,小真自然也有。

正想着,罗子衿已推开房门,踏了进来。他今日颇有些憔悴,一身月牙白的衣衫却是皱着的,脸色有些蜡黄。我不知如何开口询问,我与他的关系颇微妙,他本是我父亲的男妾,这本就已经不知道如何去称呼,再加上我知晓了他与三姨的母子关系,就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。我也猜过他来花宅的目的,想必是想为他的父亲讨个公道,如果可以,再接走他的母亲。只是他选错了对手,用错了方法。

9

“未眠,”他这样喊我。我挑挑眉,放下手中的那本牡丹亭。“未眠,我怕是躲不过了。”他丢下这句话,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转身走了。我有些莫名,本以为是说今夜父亲又要去他房内过夜,可一小会后,便知自己猜错。

父亲差管家来喊我去书房。我忽然想起,最近罗子衿来的太频繁,也许早有风言风语传到了父亲耳朵里,我如今的处境,一如当初被误解的三姨。我叹了口气,在管家有点担忧的注视下进了书房。

算来,我已有大半个月未见到父亲。他似乎一直都很忙,忙着赚钱,忙着和大伯五叔争吵,也许还忙着猜测我和罗子衿的关系。我在心里苦笑,原本我只想做个看客,到头来却成了深陷泥潭的那一个。

父亲一脸沉思地坐在书桌后。我低低地叫了声父亲,他也不答话,只一直看着我。那是探究的眼神,我知道。我也知道,我不能慌,毕竟我真未做过对不起他的事,我与罗子衿之间清清白白。想到这里,我忽然想笑。我没曾想过,居然有一天,我与父亲的矛盾冲突会因为一个男人,而这个男人还是父亲的妾。

“你笑什么?”父亲开口,声音低沉而威严。我这才知道自己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。我拉过椅子坐下,懒散惯的人,站着竟然不习惯了。父亲见我的举止,眉峰明显高了起来,他眼中满是压抑着的怒气,我于是想起,原来的我在父亲面前是一直站着的,且必须毕恭毕敬。

“父亲,我没想过挑战你的权威,我只是累了。”我指指自己的头脑,“这里累。”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直接,也没料到我没如以前那样在他的怒气前诚惶诚恐,怔了好一会,他才说:“你有什么可累的?是想着与子衿如何逃离我吗?”他冷笑一下,“你该知道那是妄想,乘早别想了,他这辈子只可能是我的人。”

我知道我不能笑,可我实在忍不住。我后悔没拉罗子衿一起来,这样精彩的表白不是每天都能听到的。父亲见我如此,一拍桌子猛地站了起来,“你笑什么?!”他厉声呵斥我,“你的一切全是我给的,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笑?子衿他看不上你的,离开我,你什么也不是。”我觉得悲哀,为我的父亲悲哀。我原以为父亲遇到罗子衿,可以懂得什么是爱,可我错了。父亲靠掠夺起家,这种手段在他心中根深蒂固,不是一个罗子衿可以改变的。我不否认因为罗子衿令他改变不少,可到最后一切只是枉然。



10

我最终还是离开了花宅。可笑的是,上次我逃离的结果是遭了父亲的一顿好打,而这次,我却象个会烫手的山芋一样,被父亲赶出了家门。我回过头时,只看到母亲再一次哭着匍匐在父亲脚边,而罗子衿被一干下人架着立在一边,许是父亲怕他会和我一起离开。

“小眠,我对不住你呀。”那晚三姨的话还在耳边,她一边抹着泪一边拍着我的手说,而我不知道该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。临走时,母亲将积蓄了多年的钱交到我手上,她苍老的脸模糊在泪水后,我已然看不清。也许她终生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女儿会和丈夫的男妾纠缠在一起,我不说,她也就不问。

花宅,我住了近二十年的地方,只怕是永别了。我拿着小真塞给我的纸条,大步离开。

到这个时候,我才知道小真原来是位教书先生的女儿。怪不得她从小读书,只是世道不好,她的父亲教了那些私塾,却也只能混口饭吃,最后还是将她卖给了花家。庆老先生收留了我,他捏着小真写给他的信,喃喃地说着些什么,我却听不懂。他不如父亲年轻,脸上满是褶子,如一朵盛开的菊花。我在原来小真的房里住下,这里很偏僻,房子四周种了大片的竹,夜里有风,便会沙沙地响,让我想起小时侯晚上睡不着,母亲抱着我哄着我的情景。只是一切不再。

我没有后悔,因我内心坦荡,只是我无止尽地思念着母亲,与那些堆放在我房内桌上的闲书。我过得还算安逸,母亲的钱帮了我大忙。我这才知道,原来自己离了父亲真的什么也不是,我从小在花宅里吃香喝辣,连最基本的生火做饭也不会。庆老先生叹着气一边在那忙着,一边说如果不是小真母亲前几年死了,他也是如我一样什么也不会。有时候现实真的可以教人很多东西,我在小真家里住了整整一个月后,终于分清了盐和糖,酱油和醋。

那月月底,冬已尽尾声。小真出现在门外时,我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晚上,我与她窝在那张老旧的木床上,月光洒在我们身上,小真几次开口,但每说到那个妖精,我便打断她,不让她继续下去。小真只好叹着气说,睡觉吧。我握握她的手,算是感激。

11

那个妖精终究还是又出现在了我的生活里。小真搀扶着他进来的时候,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原本那样一个绝色的人儿,竟然蓬头垢面,穿着破旧的衣衫,脚上那双鞋子后跟已经被踩得扁扁的。

庆老先生摇着头说了句造孽呀,就直奔镇上的药房去了。小真关好门窗,为他清理伤口,伺候他睡下后,才在我思索的眼光里坐了下来。她倒了杯凉水,却没喝。只晃动着茶杯,斟酌了好半晌,才开口:“未眠。”她这样喊我,我不再是花家的小姐,自然她也不用那样喊我。“花家翻天了。”

我长出口气,仿佛将胸口郁结了多时的瘴气一股脑的清除了。我原本就料到花家会翻天,父亲是个精明的人,一旦他恢复了生意人的本色,罗子衿与三姨的关系自然瞒不了他。

“老爷将他关在房子里,每天只给一个馒头一杯水。到第五天的时候,他饿晕了过去,老爷派了两个人,当着三姨太的面把他给……”小真说不下去了,掩了面低低地哭。那确实是我熟悉的父亲,残忍无情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。他不能容忍别人的背叛与一丝一毫的隐瞒。只是那个单纯的罗子衿,看不到这一点。

三姨疯了。她整日在自己的院子里走来走去,怀里抱着一个枕头,嘴里喃喃地说着儿子乖。她不让人靠近,更不允许别人碰触那个被她当作孩子的枕头。有次小真路过那里,实在不忍心,想过去安慰她,结果被咬伤了手臂。那两排牙印完好地保留在小真瘦小的手臂上,让小真心酸。

我没料到结局会这样惨烈。父亲抢来了三姨,逼死了三姨原来的丈夫,而现在他又逼疯了三姨,只怕罗子衿不久也会一缕魂魄归天。小真哭得很伤心,她说那个妖精只怕活不久了,她又抬头,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盯着我问,老爷怎么能这么残忍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,我所认识的父亲就是这个样子的,从来都是,没有谁可以令他改变。


12

罗子衿醒来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夜里了。

他微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轻轻回荡,小真欣喜地扶他坐起来,伺候他喝了点水,然后去煮稀饭给他填点肚子。我坐在房间一角的椅子上,沉默不语。

他看到我似乎愣了下,随即又惨然一笑,“未眠,原来你在这里。”他飘忽的眼神打了个转,又飘回我脸上,“未眠,你说的没错,是我天真了。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,当一切声响完全消散在夜风里,他忽而大声咳嗽起来。我吓了一跳,从椅子上跳了起来,飞快地冲过去。他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腕,他的手粗糙但有力,他抬起身子,凑近我的脸,咬牙切齿地说:“未眠,我诅咒你们花家,永生永世!”我倒吸口气,他怒睁的眼里全是恨意,浓烈得似乎要燃烧起来,那张原本绝美的脸扭曲着,竟似我小时候夜间梦里的鬼魅。

我死命地挣脱开,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。我没想到一个人的恨意可以那样的浓烈与可怕,在他的眼里,我似乎无处逃避。我跌跌撞撞地跑到房外的小竹林里,夜沉沉,月光惨白,风吹过竹子,发出沙沙的响声,每一声都敲击在我的心上,似乎是罗子衿在一遍遍说着他的咒语。

我不敢回去,怕一回去就见到他充满恨意的眼睛。我倚着竹子坐下,地面冰凉,而我的手更凉。夜似乎迟迟不愿离去。生平第一次,我痛恨夜晚,痛恨让我无力的黑暗。我不怪罗子衿,他的憎恨那样的自然,我没有任何理由去反驳。我想起父亲那张脸,竟然有丝不寒而栗。

小真来找我的时候,我才知道我居然昏昏沉沉地在竹林里睡着了。她红肿着眼睛,站在那里看着我。初升的朝阳斜斜地挂着,她的身上满是金色。我想站起来,却发现手脚阵阵酸麻。我苦笑着伸出手,“小真,拉我一把。”

小真没动。她就那样站在那里,仿佛凝固。她的眼里充满彷徨与绝望,她看着我,全身颤抖。

我屏住呼吸,我知道会发生什么,可我不希望那样快。但小真粉碎了我最后的乞求,她轻轻地说:“未眠,子衿死了。”


13

人生如戏。当一切落幕,只有时间还在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去。

子衿死后的半年里,我天天晚上做噩梦。我梦到他扭曲着脸念着他的诅咒,我梦到他化身厉鬼将花宅闹得鸡犬不宁,我梦到母亲惊恐地躲在门口向我求救,我梦到父亲冷笑着举起手中的家法狠狠地往我身上打……

我害怕夜晚,害怕冷寂。每次我从短短的噩梦里哭喊着醒过来,总发现浑身是冷汗。子衿杀死自己的刀我埋得很深,我怕自己哪天承受不住也一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我记得他说过,就算死也要干干净净地死,可最后他在羞辱中悲愤地死去。

我离开了小真的家,我无法忍受再住在那里。花宅衰败的很快。战争来临的时候,父亲带着家眷逃离,半途染了风寒,不久就去世了。我一直没有母亲的消息,有天我悄悄回到已经破旧不堪的花宅,在井边发现了三姨的一只耳环,那是某年我送给三姨的礼物,上面的珍珠已然碎了。我于是相信,母亲是跟着父亲逃离了这个让我痛苦的地方,也许她在某处安度着晚年。我不敢再往坏处想,因为我已经承受不住一点点打击。

时间过的很快,我结了婚,有了丈夫。我对丈夫说,第一个孩子跟他姓,可第二个孩子要姓罗。他不理解,于是我把故事说给他听。那天晚上,夜也很沉,就如同我在竹林的那夜一样。月光惨白,洒在我的脸上,我忽然失声哭了起来。我哭的很用力很用力,仿佛要把那些年埋在心底的痛楚全部通过眼泪流淌出来。青青子衿,一句诗,两个人,就这样没了,永远地消失在我的生命里。而我,除了远远地看着,什么也做不了。

母亲终究没有再见到。关于花家,关于罗子衿,最后都成了如烟往事,消散在飞速而过的时间长河里。只有我,留了下来,在往后的日子里将他们拿出来一一回忆。

(祖母轻叹了口气,我看见她苍老的脸上隐隐有泪痕。过了几十年,她依然无法忘记,且记忆犹新。她闭了眼,深深地呼吸,半晌才睁开眼,她看着我,说:“知道为什么我想要孙子吗?”见我摇头,她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,“我只有你父亲这么一个孩子。而我还欠罗家一个儿子。”

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,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”

祖母低低地念着。我望向窗外,天边已泛白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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