儿时家在深山,唯一一条蜿蜒的泥巴公路千弯百绕,永远以上坡式通向山深处。因了气候关系,山里的稻田一年只能耕种一季,农忙过后的多半日子,二三十户人家的山沟,能够补贴生计的副业就是靠山吃山了。
从记事起,农闲时家家户户做的最多的一项副业就是做纸,纸用土话称草纸,专用于拜神、敬坟之类。做纸是一桩工序繁杂且异常辛苦的活计,山里人家习惯了不将竹子当成本,故而到成品变成钱之后,辛苦之余都是满心的欢喜。
从竹子到变成纸继而变成钱的过程,短则一二年,长则数年。
第一道工序是伐竹。竹须是嫩竹,亦即是当年出生的竹子,这样的竹子容易腌糜。
第二道工序便是腌麻。将嫩竹枝丫踢除,砍成长短整齐的竹块,置入挖好的池子中,一层竹块一层石灰相间铺好,再将池子接满水进入等待期。这个等待的过程通常需要一年,前年置入,次年取出。这种通过石灰水腌好的嫩竹,称为“麻”。
第三道工序则是打麻。打麻需要的工具比较多。一个生产队的人家多是公用一个打麻棚。打麻棚须建在溪流处,溪流下方接上去节后的竹筒,竹筒上引入溪水,水流自竹筒流向打麻车,打麻车类似一个水车的模样。主人将腌糜了的“麻”取回,用柴刀剁成半尺长短,丢入打麻池,池上水流冲向打麻车的一端,从而促使打麻车的牙端翘起,如此翘起再砸下的过程,便是打麻,打好一池麻,需要半天至一天不等。
第四道工序却是踩麻。踩麻顾名思义即是用脚踩。将打好的“麻”运至踩麻处,踩麻处就是一个石板铺成的长方形,石板上面请石匠凿上一条条规律的浅凹痕,要踩的麻倒在石板上,穿上长长的雨靴,人工反复均匀地细踩,直至细嫩均匀。
第五道工序进入做纸。做纸坊会设在踩麻处旁边。一个木做的长方形木槽,长2米宽1米左右,高至人腰,木槽的左上方从墙外架入一根去节的竹筒接引流水,流水将踩好的“麻”稀释,加入用山椒树叶、石灰熬煮一天一夜后的叶浆,搅拌均匀。做纸师傅双手持专业的做纸帘(一种塑胶制成,带细孔,软硬适中的工具),先是左斜入水槽中,荡起一层薄薄的细麻于纸帘上,抬起,复右斜入水槽,再荡起一层薄薄的细麻于纸帘,再抬起,经一左一右的力度轻荡,细麻均匀铺于帘上而成湿纸。此时师傅身体左转九十度,反转纸帘,左手依胸向下先放,右手从胸前方向下放,将已然均匀的湿纸转铺于压水处,改右手先抬起,左手接住纸帘另一边,纸帘便自湿纸上分离出来。如此重复,直至湿纸叠至一定高度,铺上纸帘,纸帘上再盖上木板,板上置木方,再以粗麻绳穿过湿纸底下木板,上绕至上方木梁,数圈缠绕后,于绳圈中加入砖块增压,如此一夜后,湿纸中的水份压干,湿纸成为半成品豆腐块状。
第六道工序开始“结”纸。“结”纸只针对小尺寸的,一般一个半成品豆腐块,会从宽度上等分为三个小豆腐块,而“结”纸就是将半成品的豆腐状湿纸,从右下角起人工一张一张揭开,五张为一组以梯状排列整齐而后折叠,右手捏住折叠处,抬手力度均匀地从豆腐状上彻底撕开,左手压于未端,右手捏住折叠的前端,手腕沿虚线稍微使劲,再次将湿纸等分为三份,后面二份如第一份一般折叠,再一份一份整齐叠高,每二十至三十份一卷纸尾卷向纸头,而后置于屋中空闲处。
第七道工序收尾晒纸。天气晴朗时将结好成卷的纸从房中搬至屋场或山顶,一份一份摊开晒于地上,早上开始晒,中午须对草纸进行一次翻面,太阳落山前收起,晚饭后再将一份一份晒干的草纸按统一数量整齐捆绑,此时才算是做纸完成。
而针对大尺寸的,却是“结”纸与晒纸同时进行称为“煨”纸。大尺寸的半成品豆腐状湿纸不再做等分,由专业的“煨”纸师傅由右下角一张一张揭起从半成品上分开,粘于专用于煨纸的煨纸墙上,煨纸墙如一个“几”字型,墙体中间空心,煨纸前先用柴火烧热墙体,师傅每粘满一面煨纸墙后,转至另一面墙上将已煨干的草纸撕下叠放整齐捆绑,再将新一轮的湿纸粘满煨纸墙,如此反复,直至所有半成品全部煨干。
成为成品的草纸,在闭塞的山沟里,想要转换为钱,还需通过各种销售渠道。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,山里每隔段时间会有上门来收纸的纸贩子,以批发的价格收走转运到其他乡镇零售,纸贩子的销售时快时慢,有时一年半载方来一次,这时家里还贮存着大量草纸的人家,就要趁农闲天气好时,结伴挑到山外去寄售,大多是寄放在一些小店铺里,下回送货才能拿到上回寄售的收入。而那个年代,想要从山里顺利挑到山外,还得千方百计躲避各种哨卡,若是躲避不及,便会竹篮打水一场空,到头来白辛苦一场。
无论做纸的工序有多繁杂、成纸的过程有多漫长辛苦、销售的路上有多艰难险阻,在山里,这仍是各家收入的主要来源之一,来年田间的化肥、养猪的饲料、亲朋间的人情往来、儿女的学费等,无一不依赖着这份副业支撑。我亦仿佛仍是当年八九十来岁的小姑娘,听着小姨妈变味的各种有头没尾或有尾没头的精怪故事,双手穿梭来回,“结”起一份一份的湿纸,卷成纸卷,然后跟在妈妈的萝框后面,去当阳的山顶趁朝阳初升一份一份摊开,哼一坡土调,铺一坡麻黄……
2018年10月2日星期二于浙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