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 虑生结
二月的雍城已收残雪。当晓风吹走晚月,渐白的天空射来第一缕晨曦的时候,秦宫却似乎依然沉寂在大地苍穹里,凝重而深沉。
太子罃起了个大早,一手蜷握简书,一手整理着绸衣玉带,步履匆忙。当他转过一个回廊,看见侍从守卫的寝宫大门敞开时,他知道在这春寒料峭的清晨,公父也已然早起了。太子罃小心地放轻了脚步,移至门前停住,向侍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再探头望去,公父和衣侧卧在塌上,曲肘支头,双目轻合,不知是在沉思,还是在休憩。
这是一张太子罃仰视了数十年的脸,虽然染白的眉线依旧飞插入鬓,虽然如斧凿深划的皱纹也未能凌乱了眉宇间的坚毅,但是宽大的袖袍再也遮不住包皮瘦骨,初升的太阳从东窗照了进来,只在那张干瘪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惨淡的金黄。
秦穆公,这是自己的父亲,这是威慑天下的霸主,却也敌不过垂垂老矣,恹恹病疾,终将只化作一抔黄土。公子罃念及此处,眼角噙泪。公父已时日不多,这图强大秦的重担就要压在了自己的肩上,自己又是否能够超越得过公父的霸业?想到自己即将位及秦公,群臣参拜,万民仰望,不禁豪气陡升,热血上涌,手中不由一紧,将握住的简书捏得“咯吱”一响。
“罃,是你来了?进来吧!”听见动静的穆公在榻上眉间轻皱,用力发出几声轻轻地咳嗽,“公父走后,你便是这天下的王了。”
“儿臣参见公父!”公子罃心头一惊,慌忙走进房去,躬身行礼,额尖已不自觉渗出冷汗来,慌忙答道:“儿臣不敢有非分之想。公父威服四海,必能长寿无疆。”
“生老病死,如之奈何,无须如此!公父既册你太子,又岂怕你当了这天下的王。公父怕只怕你当不好这天下的王啊!”
穆公语罢长叹一声,缓缓地睁开双眼,坐起身来,看着眼前这寄托重任的儿子,眸子里寒光一闪,“你这身新绸,可是周室的赐物,珍稀无比,库房也只得十匹,平日里只做赏赐能臣军功之用,不想你轻易地就做了这套华衣。”
太子罃听着穆公沉音重鼓,害怕得作不得声来,垂首之间手足无措,下意识将两只袖袍合于身前,将腰间那条蓝田玉带遮了个严严实实。
穆公恍若未见,缓缓地道:“大秦蒙周室封疆四百余年来,位处西陲,地贫山荒,比不得楚、晋富饶之地。我祖祖辈辈上至公卿,下至黎民,从来都是粗布麻衣,勿分贵贱,上下一心,才勉强守得住这千里河山。公父尽毕生心血,开疆拓土,而今方使我大秦列于强国之林,但是比及晋、楚,仍差之远矣。你擅谋略,有远见,能征战,此为之长。但若你不改骄奢之气,于国不合,将是秦之大患,公父唯恐一生心血又复败于你的手上!”
太子罃听到此处,伏身便跪,口中抢道:“公父一番苦心,儿臣知了。儿臣往后一定苛己束欲,秉承历代先公之遗志,终生不敢忘却公父教诲,将强秦作为毕生之志。”
“起来罢。你若能改十之五六,公父便瞑目九泉了。”穆公向太子罃抬了抬手,看着太子罃手中的简书,轻声道:“我交代的事情,你已经办妥了?”
太子罃呈上简书,答道:“禀公父,人殉名单已经列出,臣工艺匠等共计一百七十八人!”
“子车氏三良可在其中?”穆公接过简书,似有所思,转即又问,“你可曾知会过他们三人?他们可有异议?”
“回公父,人殉名单正是儿臣跟奄息、仲行、针虎三位大夫商议而定。三位大夫对随公父而葬皆无怨言,认为此乃无上之光荣。只是……”
“只是如何?”
太子罃欲言又止,抬头看了看穆公,终于开口道:“只是三位大夫皆是国之栋梁,又甚得民心。追随公父虽是三人之福,却难免让万民哀痛,于国政也颇有损失。”
穆公缓缓地道:“蹇叔三年之前便已故去。百里奚也在月前先我而亡。公父后至,黄泉飘渺,只恐无处可寻!公父纵横一生,除此二人知己,再只有子车三良是贴心之人。去年平西大捷,君臣并酒,醉无尊卑,我言‘你我君臣,生当同乐,死亦同哀。’三良俱言:‘愿随秦公,侍奉九泉。’不想今日醉语成真。罢了,纵使豪气冲霄,临了还是怯了一个‘死’字,就让三人随我去吧,否则黄泉路上,何堪寂寞!”
太子罃见穆公眼中一阵落寞之情,心中不忍,却又不得不道:“儿臣还有一事禀告。儿臣前次派往少华山的第三拨人马昨夜也已经回来了。”
穆公突然动容,追问道:“此次可有消息?”
太子罃面露忧色,凝重地摇了摇头,望着穆公,忍不住道:“公父,难道真让小妹她……”话至于此,却又吐不出半个字来。
“若寻未果,随父入葬。这是我们三个月前的约定。”穆公道:“我凡有女,皆嫁于晋公重耳,惟你小妹弄玉晚出幸留,我视若明珠,事无大小,从不忍苛责,千依百顺。弄玉也因此养成了孤高之气,多少王公贵胄联姻,皆不屑一顾。许是天意如此,她从小吹笙吟歌若痴,去年雍城之外,又得遇华山萧史。犹记当日,我在城中遥闻城外萧笙相和,真乃天作之合,满朝臣工无不如痴如醉。只是那日之后,萧史却再也不见,弄玉日日痴狂,向南而望。我筑凤台,便因于此。如今遍寻华山,萧史依旧一无所踪。我父女订约之时,我已看出若寻不见萧史,弄玉便如心死,她有此求,我又焉忍留她独自凄苦于人间。”
话毕于此,两人久久难言。却听一阵动人的乐声从外飘来。那乐声如烟如雾,飘渺空灵,如云如水,轻柔婉转。太子罃听得心神摇曳,脱口轻道:“凤台!这是小妹在吹笙!”却见穆公早已如痴如醉,浑浊的眼神也渐渐温柔了起来。
一曲笙罢,又传来一串悦耳忧愁的歌声,轻轻唱道:
“鴥彼晨风,郁彼北林。未见君子,忧心钦钦。如何如何,忘我实多!
山有苞栎,隰有六駮。未见君子,忧心靡乐。如何如何,忘我实多!
山有苞棣,隰有树檖。未见君子,忧心如醉。如何如何,忘我实多!”
“如何如何,忘我实多!”太子罃回味着这句歌词,道:“这是小妹作的《晨风》,小妹孤高至绝,一旦用情,便无可自拔了!”
“当年我每每征战,你母亲就会在家里唱秦歌盼我归来,也是这般好听!”穆公双眼望向窗外云山之际,似是牵动心头隐痛,又轻声咳嗽了起来,“你小妹外似柔和,其实秉性刚烈,既萌死志,恐再难食言。”
太子罃欲言未起,却听门外传来仓促的脚步,回头望去,来人已至门口,却是宫中传信寺人。只见那寺人躬身行礼便道:“禀报君上,晋国派使臣连夜抵秦,要求密见。”
公子罃不禁忧心忡忡,道:“秦晋之好,早荡然无存。两国且已休兵数年。此时到访,所为何来?公父重病在身,无暇国事,只恐为晋使所见,以为有机可乘,又突生兵祸。”
穆公稍作沉吟,突然问道:“所来何人?”
“禀君上,来者乃是中军赵盾。”
“赵宣子!是他?”穆公脸色突变,眼神阴冷,道:“我大秦偏居西隅,地窄人狭,晋国正阻我东出门户,束我手脚。我数番欲破晋兴兵,皆功败垂成,只因晋有赵盾之故。赵盾乃不世之臣,百年难遇。晋有赵盾,必兴三十年。此子不除,我大秦东出无望矣!”
太子罃只见穆公苍白的脸顿时杀机已现,不禁骇然,道:“两国交战,不斩来使。何况秦晋休兵多年,赵盾来意未明,杀之恐吉凶难料!”
“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。天下芸芸,赵盾无双,欲除之不惜一战。宣赵盾书房觐见,命刀斧手伏身窗下,看我掷爵为号。罃,你随我来,看公父为你登位,先除一大患!”穆公站起身来,满面肃然,枯瘦的身影显得无比挺拔……
二、谋生动
穆公擅兵好酒,天下皆知。此刻案间有爵,爵中有酒。赵盾恭跪于侧案,平日素不饮酒,也不由浅沾一口。不得已而入虎穴,纵使常自负枭雄,竟难逃心中几分虚怯。秦酒辛辣,入喉似姜,穿肠如火,一股热气直冲顶门。赵盾强压冲劲,面色却依旧如常。
“秦人刚勇,秦酒也辛烈,不似得晋酒绵软。宣子怯口,不饮也罢!”穆公端坐正案,身后太子罃仗剑而立。穆公声若洪钟,完全不似先前病恹之态,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,接着道:“如今秦晋交恶,早不复当年之好。宣子乃晋之肱股,晋公遣宣子亲使,就不怕我大秦永除后患,有来无回吗?”
秦军屡败于赵盾之手,赵盾早料到此次使秦杀机四伏,却也不想穆公如此开门见山,露骨威胁,暗地更多添了几分小心,拱手答道:“秦公明鉴。晋公常对臣下言,两国便如两家,秦晋比邻,偶有小隙,在所难免。然姻亲之和,秦晋之好,早广传于天下。晋公从未敌视于秦国,常念重修盟好。此番使秦,晋公遣臣下亲来,便是为表此心迹。”
“人言赵宣子性格阴郁,言语多诈,果然不虚。”穆公冷哼一声,道:“所为何来?”
赵盾答道:“回秦公。近闻秦公偶染恙疾,我主甚感忧心,特遣臣下稍备薄礼,前来探视。秦公安健,不仅是秦国之福,更是秦晋之福。”
“大胆赵盾,原来你是为细作而来。莫非你晋国只盼本公作毙,便挥兵西进不成?”穆公突然大喝一声,排案而起,另一手已将酒爵举过头顶。
正是千钧一发,穆公话未落音,赵盾早慌忙站起,伸手欲止,一边喊道:“秦公勿掷,赵盾另有天机要事!”
话音落处,穆公高举之爵霍然凝在半空,转首望向赵盾,道:“你怎知我掷爵为号?”
赵盾见穆公将爵杯缓缓放下,暗叫“好险”,已惊出一身冷汗,躬身答道:“回秦公,此时并非进膳之时,案上有酒无肉。况穆公自开始,手都未离酒爵左右,宣子故知。宣子事晋,非秦之处亦是尽臣本分,身不由己,还望秦公海量。”
“如此精明奸诈之人,更留你不得。”穆公心中暗想,口中却道:“罢了。你说有天机要事,却是何事?”
赵盾道:“不敢欺瞒秦公,得知秦公染恙,是宣子主动请使赴秦,毕竟事关重大,难托他人。其实此番替晋公来探视秦公是虚,私下暗修秦晋之好为实!秦公有所不知,秦公只染小恙,我主却是自冬来身染重疾,此时已入膏肓,恐命不久矣!”
对于所谓天机,穆公本不以为然,听得此言,不由心头暗喜,不动声色问道:“你晋国亡君,关我秦人何事?况事关机密,你乃晋之重臣,岂有泄露之理?宣子诡诈,作何阴谋?”
赵盾将目光迎向穆公道:“秦公睿智,岂有不知先王殁而新王立的道理?晋公有弟公子雍,当年被先王遣秦为官,耳闻现已官拜亚卿,且与太子罃情若手足。若让公子雍返晋,他日之好不言秦公也明。秦公明鉴,宣子此来岂非为修秦晋之好?”
穆公听罢不禁动容,道:“晋襄公有子夷皋,其母穆嬴深得宠幸。晋襄公岂有废子立弟,舍近求远的道理?”
赵盾笑道:“秦公所言不差,晋公已传我旨意,辅佐夷皋继位。然晋公身后之事,只要有我赵宣子在,一切便水到渠成,穆公高枕便是!”
“如此说来,宣子背主作乱,反倒是我秦国的功臣咯?”穆公哈哈一笑,旋即正色道:“宣子诡诈,究竟作何谋算,还不从实招来?”
赵盾答道:“秦公之智,安能欺瞒,宣子身为晋臣,亦不敢背主。只是夷皋年幼,晋国多有权臣各柄,一旦临位,国必内忧。在外又东有齐国虎视,南有强楚狼顾,若那时发难,晋国便应顾不暇。秦晋本为姻亲友邦,交恶实不应该,若重修于好,迎公子雍返国为君,于秦可享百年安定,于晋则也可从容策敌,岂不两全?”
穆公一声冷笑,“宣子好谋划,公子雍母子在晋国多有贤名,迎回正可稳定朝局。又阻了我秦兵自西而出,共齐楚三面而击。只是宣子可算得,若新主无德,宣子不归,晋国又该是何种情形?”
“秦公想杀宣子使晋内乱而兴兵,却是万万不可!”赵盾听罢,并不惊慌,道:“宣子有言禀秦公,不知当讲否?”
“讲!”
“当今天下三强者,齐、晋、楚也。秦至穆公英武,灭国十二,扩地千里,方开西之霸业。然而秦虽渐强,也只是中上之国,不足与三国之任一抗衡。近年晋秦之战,秦多败绩,非宣子之能,亦非秦公不力,实乃国力不逮。秦之利在地处西隅,有函谷关之险,更有晋土为屏,各国望尘莫及也。而晋为四战之地,时有齐楚之忧,亦无法倾兵伐秦。秦土贫瘠偏塞,若想比肩三国,再遇如秦公般明君,也尚须数十年垦地屯军。今时之势,若秦公陷晋于危难,一旦东失晋之屏障,诸侯并举,秦亦便危在顷刻。秦强须时,唯晋可保,望秦公三思!”
穆公沉默良久,沉声道:“好一个赵宣子,审时度势、算无遗策。今若放你归晋,恐我大秦等不到强盛之日!”
穆公目中杀机方起,赵盾已见凶光,急道:“穆公三思,宣子若亡,谁堪负公子雍归国重任?”
“宣子只道晋宫便无本公之人吗?你死之后,本公自有主意让公子雍归国上位!”穆公沉声喝道:“刀斧手何在?速速动手!”
赵盾只听话音刚落,一阵“噼啪”之声,四顾看时,早门开窗裂,数十甲士蜂拥而来。眼见自己将为肉泥,赵盾一阵惊骇,仰头大呼一声,“还不救我……”
赵盾仰天一呼,穆公大惊,也向上看时,只听“砰”地一声,屋顶竟被撞开一个大洞,一人自洞中倒射而入,手中剑锋竟有四尺余长,化作一道寒光,直向自己扑面刺来……
穆公惊吓之余,还来不及思索此人何时便潜伏在戒备森严的秦宫房顶之上,一边太子罃早叫道:“公父,小心刺客!”手中利剑便已出鞘,向空中格挡开去。
“锵!”兵器交鸣之声,太子罃的利剑竟断为两截,那刺客却来势不减,尚有闲暇挥出左手,破空划出四道劲风,打在最冲近赵盾的四名甲士手腕之上,只听四声痛呼,兵器俱都跌落在地。而那刺客剑锋忽转,口中已喝道:“太子罃命在旦夕,还不住手!”
话音落时,尘埃已定。四下甲士瞬时不动,穆公看向身侧,那刺客早立在身边,四尺长锋早架在太子罃的脖颈之上。
太子罃是秦乃至天下之一流剑手,手中更是稀世宝剑,却顷刻便受制于刺客,那刺客还能同时从容打退十步开外围攻赵盾之甲士。如此身手穆公简直闻所未闻,惊慌之余却丝毫不乱,喝道:“放下太子,饶你不死!”
刺客转过头来,散乱的头发稀疏地盖过脸庞,一双清澈的双眼望向穆公,道:“穆公得罪!赵卿安然离秦,也是太子安然之时。”
太子罃被胁于剑下,心生恐惧,见事态如此,咬一咬牙,颤声道:“公父万勿如此,儿命死不足惜,速速诛杀赵贼!”
穆公心自焦急,却听刺客又道:“晋可无臣,秦安可无主?百年之计,穆公慎重。”
穆公看向赵盾,眸子里射出两道冷箭,久久之后,终于无奈松懈下来,沉声道:“谋定后动,全身而退,宣子好手段。本公就在此等候宣子音讯,宣子遣使之时,便是公子雍归国之刻!”
赵盾见危机已过,终于长长舒了口气,道:“自保之举,还望秦公勿怪,宣子对太子并无恶意。为表诚心,太子罃便留在秦宫,宣子飞鸽传信离秦之时,此人必赦太子,以保无恙。”
穆公听罢,望向刺客,只见那刺客从容不迫,难知深浅,心想赵盾敢将此人只身留于秦宫,必算万全,如今太子被胁,倒真不敢再轻举妄动。却听那刺客说道:“秦公放心,某只借书房与太子单独盘桓几日,待飞信来时,某必保太子无恙!”
穆公神情严肃,呼道:“来人,今日之事不可外传,送晋使赵宣安然离秦至函谷关外,若有闪失,罪诛三族!”
赵盾躬身谢道:“多谢穆公,宣子这便告退。此去函谷快马不过两日之程,穆公且待宣子佳音!”
穆公看着赵盾退去的身影直至不见,强撑的一股雄气顿泻,踉跄之间扶住案角,长叹一声,“放虎归山,恐后患无穷……”
三、性生境
一只信鸽自东飞来,越过高耸的宫墙,犹带着函谷关的云气。
当太子罃终于走出书房,埋伏在四围乃至屋顶已经三日的甲士,便一齐冲进门去,只因穆公也在此处,谁也不曾妄动。穆公迈进门里,二丈外刺客正对坐案中。四尺三寸的长锋在他手中青光煞人,他垂首用衣袖一寸一寸的小心擦拭,恍若四下无人一般。
“好剑!剑是神兵,人乃死士。”只身犯险三日,仍如此沉着无惧,身为剑士,穆公大赞!
“本无家主,何来死士?”刺客淡淡答道。
“既非家主,因何助赵?”
“昔受一恩,当还一诺。护身返晋,两不相欠!若有负秦公,愿听穆公处置!”那刺客言语中站起身来,双手托起宝剑,深深一躬,道:“斩坏太子罃宝剑,便以此剑相赠。”
穆公端视刺客良久,突然挥手退去四周甲士,苍颜深露遗憾,叹道:“君乃义士,杀之何益!只恨走了赵盾,未能遂本公之愿!”
那刺客却似乎对自己生死不以为意,并未相谢,却转而问道:“昔年蹇叔辅佐秦公,称欲霸天下,须有三戒!秦公可还记得?”
穆公神情一凛,不想刺客问出这般话来,道:“本公幸得蹇叔辅佐,方有今日平定西戎之霸业,如何敢忘?‘欲霸天下者,毋贪,贪则多失;毋忿,忿则多难;毋急,急则多蹶。’正是蹇叔所言。君此问却是何意?”
刺客道:“某斗胆一言,秦公欲杀赵盾,正是犯了忿、急二戒。因仇生忿,因利生急,只道杀赵盾能解秦国之困,却不知正是危从中来。”
穆公听罢,顿生迷惑,道:“此话怎讲?听君详解!”
刺客轻轻一笑,道:“秦强须时,唯晋可保,赵盾此言非虚。秦地天险,晋国为屏,以秦当今之国力,虽进难有寸功,然守可保数十年无虞。秦欲成霸业,当遇秦强晋弱之时,东出函谷,步步蚕食,继而逐鹿天下。晋国虽强,却是四战之地,面面俱敌,是以强弱之变,甚难掐算。晋弱而秦未强,空使他国得利,秦亦可危。然秦强晋弱之替,便妙在赵盾此人!”
穆公不由精神一怔,见刺客罢语,赶紧问道:“不知妙在何处?”
刺客接着道:“赵盾正当壮年,治国政军皆能,乃不世之臣。晋有赵盾,可保晋强盛数十载。然赵盾虽强,却权欲熏心,只手遮天,此次私谋易主可见一斑。久而势必君忿臣怨,正所谓久积必发,数十年后,晋定生内乱。届时秦强晋乱,或有可乘之机!赵盾若前日毙于此地,一旦晋无贤臣,过早衰败,秦国岂不是危从中来?”
刺客一番言论,惹得穆公大奇,不由上前几步,惊道:“君非剑士,实乃谋士也!”
刺客亦笑而进前,双手呈剑,道:“某平生未杀一人,本也不敢枉称剑士。此剑乃先师所赠,长四尺三寸,不仅锋利无比,更是剑中第一重器,落于我手,实在是隐没神锋,还望秦公接剑!”
穆公双手接过剑来,左右端详,触手轻抚,赞道:“真乃绝世好剑,所唤何名?”
刺客答道:“先师赠此剑时曾言:‘人若无名,剑亦无名。人若有名,剑亦有名’,某平生散淡,此剑名只待秦公来取!”
“令师语含玄机,真乃高人也!”穆公垂首沉吟,道:“此剑沉重霸气,惟愿能稳我大秦万世昌盛于天下。便曰‘定秦’!”
“ 一定天下,大秦威武。秦公取得好名字!”那刺客也不由赞道。
穆公得意之极,不禁哈哈大笑,终究气力不继,呛出几声咳嗽。奈何宝剑在手,意犹未尽,穆公甚不服老,单手擎剑,径自舞了起来。此乃重剑,穆公已风烛之躯,摇摇欲坠,怎经得起这般耗力,不过三合,穆公喷出一口鲜血,向后便倒。
那刺客见陡生变故,眼中掠出一抹惊色,口叫“秦公”慌忙抢出,正将穆公搂在怀里。穆公喘息断续,挣扎着道:“敢问君之名讳,本公有事相求!”
那刺客沉吟片刻,终是不忍,轻声道:“在下萧史,先师百岁收为弟子,某与蹇叔虽未谋面,却是同门。”
“可是华山萧史?”穆公见萧史点头,不禁笑道:“遍寻未见,却在眼前,竟还是蹇叔同门,难怪亦如此高才。此乃天意,如此更好,如此更好……”
萧史接道:“萧史并非有意隐瞒,实乃冒犯穆公在先,羞于名号!”
穆公恍若未闻,只道:“你先所言,乃大秦百年之计。本公即位以来,殚精竭虑,终此一生,除开穷兵黩武,终不得强秦之法。还望教我,如何强秦?”
萧史答道:“先有明君,后有贤臣,改制立法,富民练军,此为根本。”
穆公似见大秦有望,强撑身体,殷殷道:“弄玉日日思念于你,本公现在就将她许你为妻。你便是贤臣,助我完成强秦大业!”
萧史道:“改制立法,必行制依法,势将打破现有之陈规陋俗,动摇满朝老臣新贵乃至宗亲国戚利益之根本。若无权柄,行制依法便是空谈,若得权柄,明争暗阻亦将不止不休。行法之人以一人敌万千,纵有权立法,权亦如剑,正反两刃,稍有不慎,反伤自己性命事小,更恐使十年乃至二十年之功毁于一旦!”
穆公道:“本公时日无多,定当严令太子即位后,竭力护佑你完成强秦大业!”
萧史轻叹道:“人生一世,有人重情,有人重义,有人争富贵,有人图霸业,熙攘之间,但随所性活得此生,便算不负。萧史献策,为谢秦公赦罪之恩。然萧史平生懒散,若身肩大任,恐难承力!”
穆公一腔希翼,见萧史推辞,不禁面有忿色,“好男儿自当衷于功业,萧史方才可是肺腑之言?”
“一夜春山,半卷浮云,无牵无挂,无欲无求。萧史平生惟欠赵盾一诺,而今相还,再无牵挂!从今只愿携弄玉之手,萧笙和于山林,舟楫荡于湖海,白首相视,笑过此生!”
“冥顽不灵!”穆公咳中带怒,“你可知弄玉已在人殉之列?若你不应,又谈什么萧笙山林、舟楫湖海!”
萧史叹道:“秦公大志,萧史焉有不知。万事皆不可强,便如人之生死难拒,秦之鼎盛或在明日之间,或在百年之外,秦公见否能见,终是无能为力。后来之事,当是儿孙亲为,秦公所忧所急,纵其心切切,恐亦难知其果。好似我与弄玉,萧笙山林、舟楫湖海,虽有所羡,却亦不强求,但有相知,便是处处湖山!”
“一派胡言!来人,将萧史送往凤台,没本公之言,不得出楼半步。若誓死不为秦臣,便与弄玉同随本公殉葬!”萧史言罢,气得穆公勃然大怒,大吼一声,喷出一股血箭,竟然昏厥过去!
四、寂生尘
宫外残阳如血,染遍万里河山,穆公躺在寝宫之内,却看之不见。
他颤抖地睁开双眼,太子罃正跪在榻前,见他醒来,赶紧问道:“公父,您醒了?”
穆公慢慢侧头,眼珠微转,轻声地问道:“弄玉呢?”见公子罃垂首不答,又道:“她……已经走了?”
太子罃答道:“公父,您已经昏迷一月了。半月前,萧史、弄玉在凤台吹箫,居然引来神鸟,托二人而去,如此奇闻,雍城百姓奔走相告,传着传着,便成了萧史、弄玉一曲笙箫引来龙凤,萧史成龙,弄玉乘凤飞云成仙去了,更说公父您招的萧史是乘龙快婿!”
“是你放走了他们,还编好了这套说辞?”穆公不为所动,见太子罃不答,却也不追问,喃喃念道:“弄玉,弄玉。女在云间,父在马上,女伴风月,父踏河山,女升碧落,父下黄泉,两两相安,勿念……勿念……”
太子罃不禁泪垂,却听穆公问道:“这些日,子车三良可有消息?”
太子罃答道:“回公父,三位大夫每天都闭门谢客,不与任何人往来,闻听公父长病未醒,更是夜夜哽咽啼哭。”
穆公答道:“既是如此,弄玉已赦,便也赦了这三人吧。你初登大位,对你多有帮助!”
太子罃道:“多谢公父。禀告公父,赵盾昨日遣使来书,晋襄公殁,请秦护公子雍回晋。”
穆公道:“公父为大秦付出一生辛劳,该是放手的时候了。路是你们自己去走,秦国的命运在你们手里,惟愿你们一代一代鼎盛相传。从今往后,一切事情你自己做主罢!”
穆公说罢,再不言语,轻轻闭上眼睛,就在这时,一阵雄迈的秦歌从远外飘来: “交交黄鸟,止于棘。谁从穆公?子车奄息。 维此奄息,百夫之特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 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。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 交交黄鸟,止于桑。谁从穆公?子车仲行。 维此仲行,百夫之防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 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。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 交交黄鸟,止于楚。谁从穆公?子车针虎。 维此针虎,百夫之御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 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。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”
穆公竖耳聆听,突然问道:“此为何曲?”
太子罃答道:“禀公父,此曲曰‘黄鸟’,乃雍城百姓为子车三良所创。公父这些日病而未醒,城中谣传公父已危,百姓听说三良要随葬,伤心欲绝,便做此曲!”
“人未死,歌已成,三良深得百姓拥戴,真乃秦之良臣!”穆公说罢,突然睁开眼来,问道:“罃,萧史那日对我讲,数十年后,晋国会因赵盾而生内乱,那便是我大秦可乘之机,你信也不信?”
太子罃道:“萧史能算数十年之事,若真如此,非比常人。”
穆公想微微一笑,却是无力,哑声道:“罃,有些气闷,打开窗户,为父想睡一会儿!”
“是!”太子罃刚想起身,却见穆公已缓缓地闭上眼睛,口中喃喃吐出几个字来,“子车三良,还是让他们随公父去了罢……”
那声音渐小渐微,公子罃隐隐听见,突觉一阵萧瑟吹凉泪水,回首望去,西窗外,残阳没落,风掩烟尘! |
独酌闲眠 发表于 2018-11-15 19:11
文字写着写着,应该更加偏于简介凝练!本文的谋篇当初为之大爱,也一举拿下精华,现在回头来看,当初很多 ...
独酌闲眠 发表于 2018-11-15 19: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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苍山暮雪 发表于 2018-11-16 19:21
王爷,这是杀贴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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